作者: 楷子

故鄉只是一種溫暖的停留

《回鄉偶書二首》

[唐]賀知章

其一

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。

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

其二

離別家鄉歲月多,近來人事半消磨。

惟有門前鏡湖水,春風不改舊時波。

唐玄宗天寶三載(744年),八十六歲的賀知章辭去官職,告老返回故鄉越州永興(今浙江杭州蕭山)。其從武則天證聖元年(695年)步入仕途,長期在京任官,此時距他離開家鄉已約五十個年頭。再見家鄉,人事滄桑,他感懷無限,寫下了這組詩。

詩人昔日離家年紀尚輕,如今歸鄉垂垂老矣。他的家鄉口音沒有改變,只是耳邊稀稀落落的鬢發如雪。迎面相遇的頑童不知哪家孩子,他們竟然把我當作遠方客人,還笑嘻嘻叫問:「你從何處而來?」

離鄉太久,家鄉的人和事都有許多變化,詩人唯覺春風拂過鏡湖的波紋依然如故。

「少小」對「老大」,「離家」對「回鄉」。詩文其一首句構建的兩組對立情景,讓人在文字空間中感受時光之悠遠。一個人在年紀青青時就離開了故土,垂垂暮年,他才得以歸來。「少小離家老大回」寥寥幾字似乎走遍了一個人的生命旅程,漫長歲月好像一下就快進了。少小離家的人長年漂泊在外經歷了什麽故事?他心中迫不及待想趕回的故土又有哪些變化?

「鄉音無改鬢毛衰」即他自身變化的答案。返鄉人說話的語氣沒有改變,仍然保存著家鄉方言的音調,那是他骨子裏至老不變守護的文化烙印,時隔五十余年還與故鄉連通的情感紐帶。同時時光流變,歲月難饒,自己的斑白鬢毛漸漸衰微。

家鄉的變化呢?

故鄉孩童笑嘻嘻問返鄉人從何處來?一個「客」字驚醒夢中人,其自以為非客,而身已為客。重回闊別多年故土的愉悅,人生地熟的恍然驚覺,種種情思湧上心頭,不禁滋味百般。

歸鄉人回過神來自解,「離別家鄉歲月多,近來人事半消磨」。是啊!我好不容易告老還鄉,離家多年,人事全非很正常。老一輩早已離開人世,同齡人漸漸雕零殆盡,可喜的是還有新生代傳承。

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什麽呢?春風拂過家門前的鏡湖水波。

此詩語言樸素,情感真切,後世吟詠至今。詩人未寫唐玄宗作詩為他送行、皇太子與百官為他餞別,唯獨著墨於歸鄉所見,其於後世亦有啟示。

不論古今,離散似乎都是我們的生存常態,戰亂年代有人顛沛流離,和平時期有人為了生計輾轉。我們一直把和諧穩定的生活價值作為目標與理想,回歸便成為了一種文化特質。

詩人少小離家老大回,樣貌垂老,同齡漸去,細兒不識,「鄉音無改」只是他故土標識僅存的一點點共通,畢竟闊別家鄉五十載,方言的句法、通用詞匯因時變化,他說的鄉音究竟有多地道?這真是一個問題。再者詩人宦海沈浮多年,為人處事、價值取向、感情觀點亦發生了變化。此之於今,外出務工多年的返鄉人員更能感同身受:「大城市容不下肉身,故鄉容不下靈魂」。我們像大海浮萍一樣漂泊於世,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家園,不論故鄉還是精神歸宿。

周遭人事變換,詩人明知故土難返,依然以「鄉音無改」自我安慰。鄉裏孩童驚醒了詩人的「外來客」身份,他只能寄情於「春風不改舊時波」的自然景觀。詩人沒有過度強調歸鄉難入的惆悵,反而移情春風湖波依舊。

宇宙萬物流轉,我們應該在多變的人世間找到一種溫暖的停留。停留不是快速消費時代中信息泛濫的瞬間感動,而是可供持久回憶的沈靜余暉。它是我們兒時跑過的鄉間泥巴路,它是我們兒時爬過的一顆枇杷樹,它更是我們兒時在故鄉無意識的光陰虛度。它卻在我們心底永恒回溫。

漫妙的幸福慢慢浸透生命,無關命運、無關年華、無關名利等等,我們與家鄉都是美好本身,我們都期待再次重逢與發生。(文/王宜楷)

夜半鐘聲到客船

《楓橋夜泊》

[唐]張繼

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。

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

《楓橋夜泊》是唐代詩人張繼離鄉至外地(水程途經姑蘇),夜間泊船楓橋(原名封橋)時所作的羈旅詩,抒發客旅愁思之情。

羈旅奔波,詩人行船終日疲憊,夜泊楓橋稍作歇息。他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觀看夜景,擡頭定睛放眼:「月落、烏啼、霜滿天」。

月兒已經落了下來,漆黑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鳥兒啼鳴,孤獨的詩人眼前白濛濛一片,皚皚寒霜仿佛滿布了天地。天邊金烏下墜、鳥兒啼鳴偶傳、寒霜滿天迎面,詩人分別從視覺、聽覺、觸覺感受著船外夜景,這種感覺是我們獨處於天地的全息體驗。然詩文如此理解,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恐懼感與壓迫感。是想我們身處寂靜陰森的夜晚,忽然耳邊不時傳來幾聲奇厲的禽鳴,於此之下,更還有霜霧彌漫、淩寒逼人,詩人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下是否還有閑情繼續抒發胸中愁思?其不如早早返歸船蓬就寢,除非他異常膽大,思鄉之情濃烈。

部分學者將「烏啼」認作地名(唐朝年間的烏啼鎮),筆者私以為此解相對於視覺感受較為合適。詩人心神放松來到船頭,舉目遠望,月兒大約在烏啼鎮方向落下,夜色迷茫,皚皚寒霜染白了大地,仿似布滿了天。此情此景,詩人獨處於天地,極目遠望,更容易勾動客旅鄉愁。

霜寒漸濃,詩人返艙入睡,視線低回之時,岸邊颯颯作響的江楓、江上搖曳的星光點點漁火,間或有人認為「江楓」意指「江村橋」「楓橋」,魏然不動的石橋與搖曳江上的星光點點漁火。總之,不論視線低回景物為何,剛剛歷經淒清冰寒的詩人必定會對色調對比鮮明之景有所觸動。那搖曳江心的溫紅漁火,黑夜中的獨有暖色調不禁給人以家的溫暖聯想,故而詩人羈旅客思心重,沈浸難出,輾轉反側,失眠正對愁眠。

「江楓漁火對愁眠」。氣氛淒清,詩人暫以江楓漁火為伴,久久難以入眠。

「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」。正當詩人沈溺於思鄉之情難以自拔,夜半時分,姑蘇城外寒山寺敲響的分夜鐘聲傳到了客船。寒山寺夜半鐘聲,不期令人驚覺執迷。一種撞擊是詩人身處異鄉愁緒抽離與現實情景回歸;一種撞擊是升華「我們都是天地遠行客,蕩舟於人生旅途漣漪」的精神覺醒。我們行走於紅塵,對自我之精神家園有天然歸依,但我們又總會遇到那麽一刻孤獨思索天地迷思的幡然醒悟。

「夜半鐘聲到客船」帶有禪意,它讓我們不要過度沈溺於鄉愁別緒,返歸現實求是乃為永恒定境,此筆幽美獨特,羈旅客思更為厚重,破執鐘聲亦回蕩裊裊,情景渾然,絕唱千古。(文/王宜楷)

潭影空人心

《題破山寺後禪院》

[唐]常建

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高林。

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

山光悅鳥性,潭影空人心。

萬籟此俱寂,惟聞鐘磬音。

《題破山寺後禪院》為題壁詩,常建遊覽破山寺後禪院所作。詩題中的破山在今江蘇常熟,山上古寺(原名興福寺)始建於南齊,南齊至中唐相距兩百余年。全詩自然質樸,渾然天成,四聯「事理、行止、有空、靜動」架構,不落枯禪說理、禪意豐富,堪稱詠寺詩冠絕古今。

「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高林」,詩人在清晨時分來到這座兩百余年的破山古寺,此時正值旭日東升,新陽初灑高林。究其字面意思,寥寥數語勾勒出詩人清晨入寺的環境,內中畫面會不會讓人聯想到東升旭日照耀的順序次第:高山、幽谷與平地。我們登山入寺,擡頭仰面而來的「佛光」,由遠到近、由暗而明,給人一種心曠神怡之感,給人一種普照眾生、驅晦化明的莊嚴神聖。故而有人認為首聯寓意「古寺」不只歷史悠久,還有妙法深厚的「高林」(高僧駐錫),不似一般山寺徒有虛名。

「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」,曲折小徑通向幽隱之處,盡頭兩旁有濃陰花木陪襯的地方就是禪房。彎曲小徑與幽靜禪院極具中國古典園林之美,思想內涵還暗含了佛法修持過程的曲折與幽深,贊頌禪房僧眾「華木」德行。

「山光悅鳥性,潭影空人心」,秀麗山光中的禽鳥自在棲息,深潭清影,蕩滌人心。一切有情眾在大自然世界生生不息,各適悅性,各得其所,視有我境;清澈潭水如一輪明鏡,心凈性空,轉眼間潭影散滅,讓人體識諸等夢幻泡影,透悟萬象虛妄,破空無我。兩者「非空非有」,不可偏執一端,可謂字字禪機。

萬籟全部歸於寂靜,遠處卻傳來陣陣鐘磬梵音。全詩以「萬籟此俱寂,惟聞鐘磬音」作結,靜中有動,靜動一如,呼應首聯初日高照,以示寂而常照。(文/王宜楷)

稚子垂綸的童趣

《小兒垂釣》

[唐]胡令能

蓬頭稚子學垂綸,側坐莓苔草映身。
路人借問遙招手,怕得魚驚不應人。

「蓬頭稚子學垂綸」,言語淺顯,頭發散亂的孩童學習垂釣。「蓬頭稚子」究竟是垂釣小兒外貌不修的自然本真,還是孩童為了搶占釣魚先機早起、來不及盥洗的蓬頭垢面(唯恐自己去晚了釣不到魚)?我們不得而知,只道稚子心無旁騖專註於垂綸的蓬頭狀,年幼微弱的勢單力薄對比獨戰江心的宏大雄心,極具天真童趣感染力,令人不禁莞爾。

作為孩童,一切事物都是那麼新奇與有趣。釣魚更是如此,釣魚需要我們集中註意力,說不定小兒會釣上來什麼大魚呢。

稚子雖然初學釣魚,但在壯誌滿滿的驅使下必定想幹出一點名堂,一切都是未知數,待他上貨驚艷家人、鄰居以及玩伴。所以他要選擇一個極其隱蔽又有大魚的釣位。

垂釣小兒藏在水草潮密的清幽龍潭崖岸?「側坐莓苔草映身」,該釣位幽草雜生、陰暗潮濕、空間狹小、人跡罕至,稚子只能側坐,不然莓苔一會兒就將他的褲子浸濕,此狀遠遠望去,只余部分身體於外,故而草映其身。

水藍清許、魚翔淺底的龍潭,這絕對是一個人不見、魚不驚的絕佳理想釣位。

「路人借問遙招手」。正當稚子精心謀劃、小心翼翼大釣一場時,忽有路人打問借道,稚子心急如焚,魚兒會不會被路人驚怕不敢吃餌?自己久久謀劃的好事會不會就這樣破滅?他只能焦急謹慎的遙遙招手,以動作代替答話。招手之後,兩人有無低語交流並無描寫。

唯有詩末戛然而止的「怕得魚驚不應人」,稚子對路人不再理會,專心致誌釣魚。

這首七絕語言敘述平淡淺易,形神俱備。孩童時期學過垂釣的人閱讀此詩,可能會共情於稚子學習垂釣的專註認真、挑戰與謹小心理變化。成年人回頭看,童趣無限。(文/王宜楷)

心間的一道墻籬

《蝶戀花•春景》

宋•蘇軾

花褪殘紅青杏小。

燕子飛時,綠水人家繞。

枝上柳綿吹又少。天涯何處無芳草。

墻裏秋千墻外道。

墻外行人,墻裏佳人笑。

笑漸不聞聲漸悄。多情卻被無情惱。

暮春時節,紅花褪色,日漸雕零。雖然春花所余無幾,但枝頭長出了果實,一掃悲涼。紅花雕謝與青杏初結,一體兩面,既有衰亡又有新生,連貫完整展現了世間萬物新陳代謝。「花褪殘紅青杏小」讓人不會沈溺於悲涼傷春愁緒,其給人一種平靜的堅定與接納。

東坡視線遠移,紫燕輕飛,悠悠綠水環抱農家院舍。我們的視覺與心靈仿佛隨空中來燕拉開了一幅秀麗的水鄉春景,舒展且靈動。

這時光流變中的暮春景象、安定閑適的尋常村居,似曾相識,不禁撩動了東坡宦海沈浮的輾轉客旅離思:「枝上柳綿吹又少」。

自己是歸人還是過客?半生顛沛流離,正如那隨風飄飛的柳絮。

即便如此,大家也不要擔心。春天到了,天涯到處都會長滿茂盛的芳草。現實生活中有人用此語勸慰失戀之人不要過分眷戀前任,有緣人終會再次相遇。此處作者既是客觀描摹景色與自然物理,亦有超脫惜春之情,張弛相協抒發豁達與樂觀的生命際遇感受。常人卻不如此般,東坡妾婦朝雲歌此詞時,淚滿衣襟。

東坡踏入人家院落。有人正在圍墻裏院歡快蕩著秋千;圍墻外唯有行人道。

行人與佳人隔了一道墻。作為過客的東坡徐行且駐,墻內清澈的歡聲笑語或許勾人翻越了記憶的墻籬,他不禁聯想到了什麽?作為孩童的快樂純真、與年少朋友玩耍的青春歡愉、與戀人的悸動情愛等等。大家年少時同誰蕩過秋千呢?

忽然墻裏的笑聲漸悄,有人說東坡翻墻窺驚了佳人,筆者認為此舉破壞美感亦不符聲音漸漸悄然之理。我們的傳統文化相對含蓄,筆者相信那只是佳人玩乏跑開了而已。

東坡在墻外道上惘然若失,回歸現實生活,人生飽經風霜,行途只有迷茫與疲憊。多愁善感的思緒因墻裏佳人秋千所起,與佳人又有何幹系?只余自己多情感嘆。「笑漸不聞聲漸悄」的感觀滅失與「多情卻被無情惱」的情緒泛湧,一消一生,理趣中又滲透矛盾的情趣。

《蝶戀花•春景》是蘇軾被貶嶺南時於途中所做,該詞筆調徐舒起伏,清新婉麗,纖細達觀。(文/王宜楷)

惟有蜻蜓蛺蝶飛

四時田園雜興其二十五

[宋]範成大

梅子金黃杏子肥,麥花雪白菜花稀。

日長籬落無人過,惟有蜻蜓蛺蝶飛。

初夏的江南鄉村田園,暖陽和煦,青梅樹枝上的鮮綠長圓披針葉片周圍吊掛著喜人的金黃梅子,旁邊的杏樹亦結出了肥美的果實。碩果累累給人以生活充足的飽滿顆粒感觀。

視線推向低處。麥子抽穗揚花,一地雪花白。油菜枝幹上隻有稀稀拉拉的黃花。

不知詩人立地而眺,還是坐院靜賞。長鏡回拉出一幅鄉村田園圖景。金黃梅子、肥杏兒、麥花白、菜花稀之景置於日下,疏疏籬落,小徑悄然無人過。詩人的精神世界之於田園,可以是閑淡自處,亦可以是盼望鄉親農作結束返歸侯荊扉攀談。唯獨不加入時間。

一個人在農家小院裏靜望遠景。不增不減。不來不去。惟有蜻蜓與赤黃色蝴蝶繞籬飛來飛去。蜻蜓蛺蝶飛的微動輕撫觀者心念,動境愈靜,更是超越有我,無我性空於天地自然。

《四時田園雜興》是南宋詩人範成大退居故鄉石湖寫的一組大型田園詩,本詩(屬二十五)有果有花,有色有形,有高有低,有靜有動,為我們描繪了初夏江南田園景色。(文/王宜楷)

兒童急走追黃蝶

宿新市徐公店其二

[宋]楊萬裏

籬落疏疏一徑深,樹頭新綠未成陰。(新綠又作:花落)。

兒童急走追黃蝶,飛入菜花無處尋。

宋光宗紹熙三年(1192),時任江東轉運副使楊萬裏途經新市(今浙江德清東北),借宿徐公店。其見農村田園風光與兒童嬉戲,觸景生情,賦寫此詩。

詩人在徐公店遠望農村田園,沒有村屋、農人、炊煙之具象,起筆簡簡單單描繪疏疏落落的籬笆。農家籬笆可以是小院圍欄,可以是菜園隔擋,高高低低,不講究平整對稱,亦不講究寬窄距離,竹木就近取材,渾然天成,審美自然一體(它們沒有城市建築設計的匠器味);籬笆旁有一條小徑向遠處延伸。

「籬落疏疏一徑深」展現了一幅暮春農景,籬落疏疏落落,上有花木綠植,旁有小徑蜿蜒延伸不見盡頭。中式山水寫意神情,突出農村田園的閑適寧靜,引人入勝。

「樹頭新綠(花落)未成陰」。詩人視線由低及高遊移到暮春美景的樹頭。新綠、花落孰好?筆者偏向前者。春末枝頭的桃花、李花均已雕落,農人是否會在意季節輪換的周遭平常?本已見慣,還不若枝頭那一點新綠,它是春末夏初的清新勃然生機,待其成陰更給人關於未來的美好期待與雋永。

「兒童急走追黃蝶」,兒童在籬落疏疏的花徑中追逐著黃色蝴蝶,「急」、「走」、「追」三字躍然紙上,將兒童的心理與動態刻畫得惟妙惟肖,孩子們跌跌撞撞遊嬉、蝶引童撲的天真爛歷歷在目。

「飛入菜花無處尋」忽然又將歡鬧情景切回靜音。蝴蝶不知不覺飛進了金黃色的油菜花海,黃蝶與花瓣同色欲飛,蝴蝶與菜花著實不好分辨呢。無處尋不是結束,其眼下更有兒童面對蝶入花海的不知所措與片刻間的活潑轉神,令人回味久久。

該詩平淡自然,動靜相間,詩人透過平凡事物的情趣,捕捉人物瞬間新鮮感受,成功渲染暮春田園風景的和諧恬淡。(文/王宜楷)

復照青苔上

鹿柴

[唐]王維

空山不見人,但聞人語響。

返景入深林,復照青苔上。

王維晚年在終南山下購置輞川(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南)別業。輞川有勝景二十處,其與友人逐處作詩二十首,《鹿柴》第五。

秋山夕照,空寂山林不見人,遠處山谷又傳來人語聲。夕陽斜射入深林,復照在青苔上。

一幅夕照幽山圖景,只聞人聲不見人影。空山無人之靜,空谷傳音更襯山空夜靜。詩文平常,一字一句,寫實與直感結合,展現空山密林的靜謐與清冷;被枝幹茂葉分割的縷縷斜暉潛入深林,明晦相間,又照在潮濕綠苔。

全詩透過觀聽結合、視覺導引,由遠及近、從靜折動,給我們展示了田園山水的恬淡空靈,返景照拂下的青苔生生不息。詩人不沾塵俗,物我神遇,空無清凈,超越司空見慣景象的價值審美,禪意感受自然近乎永恒存在的原我生命本體。

同時,渾圓世界靈光朗照、清麗澄明,情與景合、探幽觀微,斜暉折射變化暗示光陰流逝,恬淡悠閑最終定格的理想幽僻棲居之所。(文/王宜楷)

花落知多少

《春曉》

[唐]孟浩然

春眠不覺曉,處處聞啼鳥。

夜來風雨聲,花落知多少。

《春曉》是唐代詩人孟浩然隱居鹿門山時的詩作。該詩音調瑯瑯上口,家傳戶曉。

古人寫春的詩詞甚多。白居易憶江南道「春來江水綠如藍」,李白月下獨酌時說「行樂須及春」,南北朝陸凱有句「江南無所有,聊贈一枝春」。

賞景、春樂、贈別,古人對於春天的取態充滿了輕柔、新生、絢爛以及美好。

詩人開篇寫春的真實感受別開生面,耐人尋味。「春眠不覺曉」,東方魚白,春光明媚,他從酣睡中舒緩醒來,不覺天曉。這一切自然而然,春蜜人慵,親切閑適萬分。試想我們現代人如果能在某天清晨自然醒來,沒有任何焦慮與外部紛擾、四下清靜,那將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。

他還沒來得及起床,周遭便已「處處聞啼鳥」,或許亦正是百鳥啁啾將其喚醒。詩人沒有直接描寫景物,春眠不覺、啼鳥眾多只是透過聽覺與想象讓讀者自我構畫絢爛春景,隔窗的屋外是怎樣的景致?朝陽明媚、繁花簇景、悅耳鳥鳴等等。

至此,詩人沒有續摹具體春景。「夜來風雨聲」,詩人運用倒敘憶述昨夜來之風雨聲。「花落知多少」,風急雨驟,還不知有多少美麗的花兒被打落了。

詩人未曾親見雨打花落,春花落多落少都令人極為婉惜。繁盛春事,誰不憐愛?詩人用平易淺近的語言表達了自身惜春愛春,春曉、啼鳥、風雨、花落多少,更是空間層次分明、實虛婉轉,一步一步呈現春曉之景細節,其中蘊含的風流閑美頗具生命誌趣。(文/王宜楷)

為他人作嫁衣裳

貧女

[唐]秦韜玉

蓬門未識綺羅香,擬托良媒益自傷。

誰愛風流高格調,共憐時世儉梳妝。

敢將十指誇針巧,不把雙眉鬥畫長。

苦恨年年壓金線,為他人作嫁衣裳。

《貧女》是唐代詩人秦韜玉的作品。詩人開篇便用「蓬門」直接點明女主家境。貧女到底有多窮苦?其家中大門都是蓬茅編紮而成,廣義泛指茅草構築之屋。自然而然,她從小到大都沒接觸過華貴的絲綢衣裳。「蓬門未識綺羅香」一句既交待了女主家境困苦,又突出了個體艱難境遇。作為女孩子,誰人不愛美?可她偏偏生在蓬門陋戶。

吾家有女初長成,貧女早到了待嫁之年,卻無媒人踏戶問津。貧女難嫁是唐代的一個社會問題,其缺乏門第和嫁妝這兩樣硬實力,同時女性囿於社會傳統,內心又極度渴望早遇良人。「擬托良媒益自傷」,詩人細膩刻畫了貧女渴望嫁人又礙於艱難家境的謹小、矛盾、自卑心理。貧女對於托人說謀之事猶豫不定。待嫁之年,妙齡漸去,擬托良媒必須納入人生規劃;托人說謀又深恐家境寒微,被人看低,自取其辱。

詩人沒有繼續沈浸於貧女的自憐獨白。話風陡轉。「誰愛風流高格調」,誰會喜歡粗衣布裳、亂髻欠梳的貧家姑娘?縱使她們有清樸的高尚情操。「共憐時世儉梳妝」。大家都愛符合時下審美潮流的時世妝與險梳妝。人靠衣妝,至今而論,顏值高的白富美肯定更受大家歡迎。世間有幾多人能克服外在與物質條件的淺顯而珍視品德呢?

即便如此,貧女亦不流俗折墮。「敢將十指誇針巧,不把雙眉鬥畫長」。我十指靈巧把針線活兒做得很好,不與你們比較娥眉長短。貧女不尋求先天物質條件方面的爭勝,更不通過妝法與人鬥艷。她有一種勤樸自守的欣賞與驕傲,獨立女性散發的光輝給人一種特別的美感。

人性非常復雜,貧女誌堅,偶爾也會現實無力。誰不想萬事順風順水,誰不願人生簡單幸福。「苦恨年年壓金線,為他人作嫁衣裳」。迫於現實與生計,自己只能常年拿著金線刺繡,替富家小姐縫製出嫁的華裳。貧女難嫁,自己還年復一年為她人作嫁衣。苦惱之事本不想多提,年年壓金線卻猶如細針一遍遍刺在心頭。自己何時才能出嫁啊!

這真是一件痛苦郁悶的事。

獨白至此,戛然而止。《貧女》一詩深切同情社會底層女性的悲慘處境與內心苦痛,亦有人稱詩人科舉不第,藉貧女隱衷暗喻懷才不遇之苦。詩中貧女展現的高潔品格值得人們贊揚,「苦恨年年壓金線」又讓人概嘆人生與世事多艱的無奈,復雜內心活動塑造了鮮活人物形象,「為他人作嫁衣裳」一句更是人所共稱的佳句。(文/王宜楷)